共情
“小桩,打酱油来!”
大概娘胎里常常乱动,桩子便得了这名。
又因家里总是困顿的缘故,桩子除去帮爹妈做农活,十几岁的他也只得扒在学堂外,偷听老学究讲学。
桩子拾了油瓶,往镇里去了。
从桩子家到镇里卖酱油的食铺不远。穿过家门前的一条窄巷,便是镇里,出巷口就能见钱老爷的厂子,走过一段便是食铺了。这两点间的有着镇上唯一的学堂,桩子平日总能在这路上寻到不少快乐。
一
桩子钻进窄巷,如往常一般,与席地而坐的乞丐对视起来。
乞丐名为阿六,曾是镇上厂里的工人,别人只知他是偷了钱老爷厂里的东西,被赶了出来。似乎是出于同情,桩子每每都停下看着这阿六,双手扶着膝盖,弯腰问道:
“你吃饭了么?”
今天的回答仍是否定,桩子便从兜里翻出三文钱,递与阿六满是皲裂的手中,蹦蹦跳跳的跑远去了。
二
巷口处,钱老爷的厂旁围满了人,熙攘着把街都是占尽了。
桩子挤进人群,正要向食铺走,却听见阵阵嚎啕,便停了脚步。细细看去,原是人群中央跪着一个汉子,哭号不止。
“爷,您不能不给我工钱呐!俺娘四天没吃饭了,是已经饿昏了!”那汉子边喊边磕着响头,鲜血从额头渗出,与泪花夹杂在一起,化为滴滴血泪落在地上。
桩子见这惨状,眉心微皱,自幼而成的正义感使他义愤填膺,心中已是为钱老爷构了几大罪状。
“怎能不饶人!”桩子顺势喊道。
人群听了这等发声,不免躁动起来,似是与这汉子所共情了,不时也有几人附和高喊,或是制止,或是指责。
可这钱老爷也不慌乱,自若道:“王八蛋!我何时欠过你钱!”钱老爷双手负后,正立在厂门前的台阶上,“这几人皆可作证!”他白扇一挥,几个身着长衫的人便踱步而出,轻蔑的瞪着汉子,泰然而言:“没根的东西!姥爷昨日方才赏你十文大钱,怎得在这撒泼!”
这汉子听了也不辩解,只是头磕的更响了。
些许人见这长衫者义正严辞,不知是被说服或是屈于淫威,又动摇了些许,发出“啧啧”的声音,似乎是在悔改前些的“误判”,转而为钱老爷被冤而共情了。人群分为了两派,争论声此起彼伏。
桩子在推搡中怔了半晌,似是因方才的出头被驳倒,怕被抓去呵斥一番,怏怏的跑去食铺了。
三
桩子拖着打满的油瓶走在路上,回想方才一幕幕,拳头攥得通红,总认为是自己的唐突不明事理,难分孰对孰错了。
不多时,桩子如常到了学堂边。只是听见那讲学声,便是让桩子把这一天的困惑与疲惫忘却了。桩子消瘦的双手抓着窗沿,细细听了起来。
许是未曾修学之故,桩子总是听得一知半解,可诸如“富而无骄易,贫而无怨难”、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的古句确是听得真切。虽是一知半解,可这钱老爷是“富”却是明了的,自己的“己所不欲”也确实,使桩子不免有了那汉子是“错”的疑影,更为钱老爷因自己而蒙冤不平了。
离了学堂,桩子又抵了巷口。但见那汉子还跪在地上,除去立于台上的钱老爷等人,人群中又多了几个长衫者叫嚷着:“他可偷了不少厂里的东西哩!钱老爷当真是大好人,还留着这种孽种!”
“贼喊捉贼,不是个东西!”人群也被所深深感染了,早已变了风向,皆是在指骂这汉子,亦为钱老爷出头。
桩子回想起今日在学堂的所得,已是笃定了这汉子的“错”了。
那汉子听了着急,满是血丝的眼死死瞪着长衫者,起身抡拳就要打。
“这畜生!”已站了半天的钱老爷早已不耐烦,将一桶早已备好的泔水泼到了汉子身上。那汉子吃惊,一个趔趄摔在地上,又被泔水倾了满身,不停在泥浆中打滚。
“好!好!好!”人群哄笑起来。
“好!好!”桩子也跟着叫好。
四
“桩子!打酱油来!”
一日过去,思索了整晚的桩子缓步走着,心中反复推敲着钱老爷“对”与那汉子“错”的缘故,没弄出个所以然,只是对那做贼又打人的汉子厌恶更加深了。
桩子沉浸在怨恨中,不觉间已到了窄巷。
“桩子!”
蜷缩在角落的阿六见桩子阴恻恻地走过,正欲叫住。
才是回神的桩子惊了一下,缓缓回过头去。似乎想起阿六与那汉子如出一辙的生平,他心中的戾气更甚了。他为钱老爷的被冤而惋惜,也为自己的幼稚而悔改。便是半仰着头俯视阿六,深深为钱老爷所共情。
仿佛是想到了什么,桩子一把抢上前去,踢翻了阿六的饭碗,傲然喊着前两日才学到的古句:
“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!”
语毕,桩子昂首阔步地踏出巷口,稚嫩的背影湮入人群中,寻不见了。